橘·月色
一朵花有一朵花的命运,一枚果有一枚果的机缘。一粒种子,被天空和时间诞生,在一个春江水暖的月夜,落在夏朝,落在长江岸边。
(那时贺兰山冷,北国一片荒寒。还没人唱“关关睢鸠”,也没有洛阳和长安)。
而长江水暖,河流两岸,人民劈柴,击壤,耕种,渔猎。
那夜月华如练,江水已经缓缓流淌好几万年。
橘·人间
二月沐风,三月汲雨,四月的夜晚,星辰给予秘密启示,五月阳光黄金般铺满大地。
最初是两枚叶芽,贝壳一样缓缓开启,羞怯,慌乱,犹疑。它挺一下腰肢,长天明亮,大地开阔——这就是人间,多么奇异。
这神佑的萌芽,大地置于掌心,飞鸟停止鸣啭,敛羽谛听,兽类驻足凝视,神巫为它唱起颂词。
像所有的传说和宿命,山中走来一个老人,护之如心肝,呵之如赤子,壅以厚土,灌以清泉,暖其枝叶,蔽其烈日。再教它认识野草和蒺藜,谷子和稻米,认识牛羊和炊烟,神话和谣曲。春生秋发,枝繁叶茂,以一茎绿树,静静打量人世的悲喜。
刀斧,清水,麻皮。老人是它在人间的父亲,默默为它完成残酷的嫁娶。
刀下自断,去爱人的伤口里活。血里发芽,泪里开花,心房蘖生针尖密密麻麻。这痛苦的爱情与孕育谁能理会,年年春风,儿女绿遍山洼。
橘·流水
楚辞里开花,唐诗中著果。
光阴缓慢,长江是一道大幕,一本本传奇轮番上演。舟楫穿梭,江上往来着军令、圣旨和恩怨,还有逃亡的兵士,断肠的诗人。插满箭矢的船只破雾而下,怀抱琵琶的美人溯江而行。
当风烟俱静,荒草中埋着美人的衣冠,壮士的头颅,含恨的诗文。所谓世道,无非是得了荆州又失荆州;所谓人心,不过是朝为旦雨暮为行云。
江涛高一声,低一声;
猿鸣此一声,彼一声。
逝者如斯夫!你在岸边静静结实,静静酝酿,一根一根蘖生针晶,一间一间布列子房。寻常人间东边日出西边雨啊,黄昏的井边,才罢竹枝,又唱横塘。
橘·遇见
四月,橙花开放,十里白雪,百里芬芳。
(你一生都在水上,一桨一桨抛离两岸,一桨一桨寻找远方)。
四月,橙花开放,铿锵的香气横冲直撞,让遇见的人无不心怀暗伤。
(你摇着船经过四月,经过一个开花的村庄,香气突如其来,船在江心打转转,你在江上无端迷茫)
四月,橙花开放,山峦温柔,河流庄严。橙花深处走来一个姑娘,绿绫罗裙,白玉花冠,语气洁白,容颜芬芳。
你想叫她的名字,第一声,哑口无言;
第二声——“啊――”
第三声,你叫出第一个字——“芸——”
你只能,把她的名字默默噙在心里——“芸香。”
如果世上的遇见都是恩情,请让她在春尽时节俯首恭谢,褪碧罗缨,卸碧玉冠,拆碧玉钗,折碧玉簪,以一枚玲珑子房,在无边暗香里,默默孕育,只为秋后圆满香熟,以命报答。
橘·蜜献
什么样的相逢,才有如此漫长的等待,你等了半辈子,我等了五千年。
你从河上等到岸边,从青春等到白发;
我从无等到有,从天上等到人间;从种子等到繁花,从一等到万,从夏朝等到今宵,从江畔等到天涯。
等我的姐姐,孕圆了腰腹;等我的妹妹,孕红了脸颊;等我把泪水孕成血液,等我把针尖孕成蜜糖,等我把心结孕成珍珠;
等我们熟到听天由命,等我们红到痛苦难当,等我们甜到柔肠寸断,等我们香到岌岌可危,剑拔弩张
——犹如瀑布,来到悬崖边上。
什么样的情义,才让我甘心走到你的刀下。五千年也短暂啊,只有粉身碎骨,才能永恒。
执你利刃,切我躯壳,破我心房,碎我肝肠,融我血肉,滤我琼浆。
当最后的种子珍珠一样捧在你的手心,这感人至深的道别,是否会让你想起我的夏朝,我最初的春江花月夜
——一片水声,半缕橙香。
作者简介:杨柳,重庆酉阳人,土家族,业余写作。著有散文集《花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