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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仁德|追忆忠州古城
2023年9月1日 17:14 来源:中新网重庆

  忠县古称临江,后改忠州,再改忠县,堪称历史悠久。忠县古城建于何年已不可考,但可以大致推测。

  我的看法是,至少在周末忠县就已建城,证据就是巴蔓子刎首留城。既曰留城,当然就有城在先。秦始皇分天下为36郡,其中巴郡领11县,忠县(临江县)即其一(建县肇始尚有争议,此处不展开。)根据现代国际通行的定义,人类文明的出现必须满足三个条件,即,城市的出现,文字的产生,国家制度的建立。其中最重要的前提条件就是城市的出现。城最早是用于军事防御,市是用于经济交流,二者密不可分,城出现后,市即在其中。在这个意义上讲,忠县也是巴渝古代文明最早的创造者之一。

  唐代以前关于忠县古城的确凿记载尚有待发现,但唐代文献中有关忠县城的文字已经比较多了。比如杜甫的诗:“小市常争米,孤城早闭门。”既有城又有市。白居易的诗“山上巴子城,山下巴江水”“巴城四面春”“城东坡上栽”“黄梢新柳出城墙”“山城虽荒芜,竹树有嘉色”……等,无一不提到城。忠县古城代有培修,明代忠州城墙全部重建。先是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知州王谦、守御千户陶璋修筑之。接着是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知州马易从补修之。明代的城墙全是用方方正正的长条石砌成,坚固厚重,气势雄伟,历经数百年风雨,一直到上世纪四十年代还基本完好。先祖陈德甫先生总纂民国《忠县志》时,对古城的记载是“忠县城内面积约3平方里,其城垣东南与西南半壁,石壁陡峭,势极险峻,高约十数丈或二三十丈不等。西北与东北半壁,以石垒之,高数丈或十数丈不等。周围五里三分,合九百五十四丈。”城墙周长精确到丈,应该是可信的。

  明代筑城时,全城共开了五个城门,“上南曰听清、下南曰怀宾、西南曰怀忠、西北曰修政、正东曰修文。”清代康熙年间在东北方向新开了一座城门,因城外有一个黄龙井,就将城门命名为黄龙门。道光年间又在西北方向新开了一座城门,因为城外有一个白鹤井,就将城门命名为白鹤门。咸丰10年忠州知州曹廷燮寓所失火,为了克火,将白鹤门改名金水门。民国29年(公元1940年),日寇轰炸忠县,县长蒲殿钦为了趋避空袭,在金水门下二十丈许新辟一门名太平门,东南隅新辟一门名永靖门。至此,忠县城共有九座城门。

  忠县是山城,城墙依山面江,南低北高,很多地段的城墙直接建在悬崖之上,极为壮观。亦即《忠县志》所说的“其城垣东南与西南半壁,石壁陡峭,势极险峻。”在西墙上俯瞰城下的行人,只见头顶,不见身躯,渺如蚂蚁,所以白居易当年惊呼“高城直下视,蠢蠢见巴蛮。”

  我小时金水门、北门、东门,西门依然巍峨,黄龙门虽有毁损,但城门犹在。“周围五里三分,合九百五十四丈。”的城墙还大致完好,除少数地段坍塌外,在城墙上断续走完一圈是没问题的。

  北门在老县城最北端的山巅上,是通往梁平(古称梁山)县的大道起点。清末忠州富商吴履阶捐资改建了忠县直抵梁平界的长达百里的石板路,《忠县志》载:“履阶捐资改建大道,化险为夷。行人至今称便,沿途碑记可考也。”这是忠县九座城门中最有特色的城门,其奇特在于,城门共有两道,但却不在一个轴线上。从第一道城门到第二道城门,是一个九十度的直角,中间有一二十步石梯的落差。两道门之间实际是一个小型的瓮城。北门的墙体很厚,城门的石拱也就较深,给人黑洞洞的感觉。城门石材好像没多大剥蚀,边沿棱角尚存。城门两旁是分别向东西方向延伸出去的城墙,顺着山势如同长龙般蜿蜒起伏,靠西一边在当年的县医院背后(大约离现在的民康医院不远),山峰上突起一座烽火台,仿佛八达岭长城。烽火台畔是一株高大挺拔耸入云霄的黄葛树,极似小说《红岩》的封面图。如果说古城墙宛若长龙,这里就是高高昂起的龙头。

  我的母校城关二小(现忠州二小)离北门很近,校园是古老的孔庙改建的。我1959年至1965年在二小读书,那时孔庙的牌坊、泮池、大成殿、万仞宫墙等都还基本完好。四柱三门的石牌坊上缠绕着蟒蛇般的古藤,最粗的比手臂还粗。有一条古藤横挂在牌坊中间,孩子们可以在上面做单杠动作。泮池里假山荷花,碧水清澄,池上悬空架有一楼阁,四面雕花窗棂,全校各班都轮流在楼阁里上音乐课。荷花盛开的季节,风琴声在池上荡漾,同学们的童声一起歌唱,美妙之极。大成殿改成了礼堂,殿前是两级台地,中轴线上是一个锈迹斑驳铭文凹凸的大铁鼎,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古物。1966年夏,为了响应破四旧的号召,全校师生在两级台地上集会,由身体壮硕的胡尔康老师挥动大铁锤将大铁鼎击成粉碎。不过这时我已毕业离校,这些情节是听别人说的。

  因为二小离北门很近,所以我读小学时无数次去过北门。记得城外北门大队有我两个同学,男同学叫欧锡武,瘦脸尖下巴,女同学叫夏顺兰,圆脸短发。我还偶然转到夏顺兰家去过,门前是一丛翠绿的斑竹,当时我很想砍一根做钓鱼竿,没好意思说。从13岁小学毕业后就没再见过这些同学,也不知道后来他们怎样了?现在就算见面也不认识了,时光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

  我的一个老祖宗——我们叫他幺祖祖,他是我爷爷的亲叔叔,叫陈月舫。俗语所谓“幺房出老辈子”,他这个亲叔叔比我爷爷年龄还小几岁,就住在北门外。我爷爷去看他这位叔叔,就喜欢牵着我的小手一道去。穿过北门几分钟就到了幺祖祖家,那是一个很清爽的小庭院,庭前一块石坝,四周竹树葱茏,后来我读唐诗“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就会想起那个小院。院子旁边的竹林里有一种甲壳虫我们叫“竹牛”,黄得发亮,长着长长的坚硬的爪子。幺祖祖每次都要去竹林里为我捉两个“竹牛”,用四寸长的细竹签两头小心翼翼的顺着穿进“竹牛”爪子,再在竹签中部竖着绑一根小竹条,呈丁字形,握住小竹条,两端的“竹牛”就会抖动半透明的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这是儿时最好的玩具,现在想起有点残忍,“竹牛”失去家园,被穿在竹签上抖动,没多久就被折腾死了。这也是北门留给我的印象。

  北门内那时还有一个相对独立的小集市,叫北门场。北门场逢集期还要赶场,很热闹的。其位置在二小以南。北门场有一块山城里难得的小平坝,这块小平坝在民国年间被辟为体育场,因此从那里到下南门的一条与长江垂直的下坡梯道就被命名为体育路。我家祖宅就在体育路上,现在还叫体育路。后来西山公园有了更大的体育场,北门体育场就荒废了,60年代初改为忠县气象站。后来的后来,我就不清楚了。

  金水门也是完好的,沿着基督教堂旁边的一条宽阔的石板路走去,就进入金水门高大的石拱。在金水门外靠下方,曾经有一座长期保护起来的坟墓,墓顶横刻“巴江流恨”四个隶书大字,碑文记述的是墓主一家被日寇轰炸惨死的经过。最重要的是,碑文署名“陈毅”,有人认为是开国元帅陈毅,所以坟墓保护很好。但是后来证实此陈毅非彼陈毅,坟墓也就没再保留。

  下南门是很有故事的,传说中巴蔓子刎首留城就发生在那里。城墙下本来平整的石板路在那里忽然凸出一个小平台,左右分别有三步石梯,忠县民谣“上三步,下三步,中间有棵黄葛树。”就是指的那里,小平台就是为纪念巴蔓子而建的。这是全城最美丽的一段城墙,壁立的城墙上几乎等距离地长着一排望不到尽头的黄葛树,最叫人称奇的是这一排黄葛树的根都是相连的,从第一棵到最后一棵,始终是一个根系,每一棵树的根同时又横生出去长成另一棵树。这实在是大自然的奇观。城墙上没有一点泥土,黄葛树的根全从城墙的石缝里深深地扎进去,看上去所有黄葛树都如同紧紧地贴在城墙上一般。那些交错缠绕粗大苍劲的树根从城墙上浮雕一般凸现出来,犹如群龙狂舞。 

  上下两座南门都拆毁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那时忠县先后修建忠梁公路和忠垫公路,公路的零公里设在药王庙前。从零公里到一公里,横向通过老城主街道十字街(人民路),街道需要全部按公路标准重建,于是拆掉上下两座南门,将拆下的条石用于铺路,两座城门就此消失。

三  

  现在忠县唯一保存下来的古城门就只有东门了。数据显示东门高3.3米、宽3.25米、厚2.63米,作为古城的最后遗存,仿佛标本一般无言耸立在那里,展示着厚重的沧桑之感,接受着过往行人的仰望。徘徊在城门下,思绪穿越千古,可以遥想当年的杜甫、白居易、陆游等历史名人,都曾经在这里留下足迹。

  杜甫漂泊到忠县后写下的第一首诗是《旅夜书怀》,他感叹流落江湖居无定所,“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他本来是想来投靠正在忠州任太守的侄儿,在侄儿为他举行的宴会上他赋诗“出守吾家侄,殊方此日欢。”有那么一点点欢乐。谁知侄儿却没有收留他,“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他只能寄居到东门外的龙兴寺(今忠州中学所在地),于是就和东门有了关系。他诗中描述的“小市常争米,孤城早闭门。”就是指的东门。那时东门外还有老虎出没,我们可以想象杜甫满面愁容从东门走过,去冷冷清清的龙兴寺墙壁上题诗:“淹泊仍愁虎,深居赖独园。”

  从东门走过的另外一个唐代大诗人是白居易。白居易为了到东坡种花种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早晚都得经过这里。白居易虽然位居一州之长,却像一个老农民,“每日领童仆,荷锄仍决渠。刬土壅其本,引泉溉其枯。”他是每天带领童仆亲自扛着锄头上山劳作的。他在东涧种柳,“倚岸埋大干,临流插小枝。”所有劳动都是亲身参与。鲜花盛开的时候,他又每天到东坡去看花,“花枝荫我头,花蕊落我怀……唯此醉太守,尽日不能回。”他不知从东门经过多少次,此外还写有很多与东门有关的诗:“导骑与从吏,引我出东垧。”“潇洒城东楼”《东城寻春》《东涧种柳》《登城东古台》等大量诗篇,都与东门有关。所以当他离开忠县时,还一再回望,“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

  陆游经过东门时正下大雨,但无论如何他也要登上东坡,否则会终生遗憾。他写道:“更恐他年有遗恨,晓来冲雨上东坡。”

  此外,苏氏三父子、张问陶、何绍基等诗人,都在东门留下了足迹,虽然那时的东门并不是后来重建的东门。

  默默无言的东门,在我们看来,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石拱。但你要知道,这个简单的石拱,在你远远没有出生的时代,就久久屹立在这里。他见证过几百年的风风雨雨,见过几个朝代的更替,见过你祖祖的祖祖当年经过这里,见过一代又一代学子上学放学路过这里,见过无数忠县人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白头翁最终告别人间的全过程。无数风流人物,来了又走了,无数风云巨变,发生了又消亡了,最后不留一点痕迹,只有东门还傲立在此。

  东门内是冷兵器时代制作弓箭的地方,名叫弓箭街。这条街起于东门,止于考棚。考棚就是科举时代的试院,门前两尊高大的雕刻精美的石狮左右对称,威武雄壮,每三年一次的秀才考试就在这里。忠州直隶州所辖丰都、梁山、垫江三县的考生以及寄考的石柱考生都到这里来应试,热闹非凡。“忠属与考者万余人,男女老幼来游者,约数十万人,济济一城,颇极一时之盛……试院放大榜时,炮声九响,鼓乐喧聒,……满城爆竹声震云霄……典礼尤为隆重。”考棚后来长期作为县府办公地。

  东门外是东坡路,有著名的77步苏家梯子,通往郊外,沿途古迹甚多,白鹿洞、都司署、千总署、振宗禅寺、孔庙等,可惜随着岁月的流逝,均已不复存在。白居易当年曾经去过城东的古台,留下诗篇:“迢迢东郊上,有土青崔嵬。不知何代物,疑是巴王台……”陆游去那里寻找杜甫的遗迹,赋诗曰:“……扈跸老臣身万里,天寒来此听江声。”

  令人欣喜的是,忠县部分旧城的风貌经过精心保护复原,已经以美丽的面目呈现于世人面前,包括苏家梯子、弓箭街、老文化馆、十字街等等。其中最大的亮点,就是东门重现辉煌。很长一段时间东门周围都被一些杂乱破烂的建筑所掩蔽,如今已经被彻底拆除,东门两旁巍峨古老历尽沧桑的明代城墙忽然一下亮了出来。东门内外都清理得亮亮堂堂,铺上了整齐的青石板,古老的东门雄姿英发,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使人产生美好的穿越古今的遐想。我作为世居忠县的一个古稀老人,为之额手称庆。

 

  作者简介:陈仁德,网名虞廷。1952年生,重庆市忠县人,毕业于四川大学,历任《三峡都市报》《重庆商报》《重庆青年报》等媒体记者编辑主编,出版《陈仁德诗词钞》《云气轩吟稿》《陈仁德诗词三百首》《陈仁德七律三百首》《新版声律启蒙》等著作十多种。


【编辑:马佳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