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用微信小程序<重庆新闻网分享图制作工具>扫码
请用微信扫一扫分享
杨庆珍|捣药鸟啼雾中山
2023年6月16日 16:38 来源:中新网重庆

  那是公元12世纪70年代的暮春,在草木葳蕤的雾中山,云雾在山谷里悠游,绿色在肆意流淌,几乎要将人的衣裳濡湿染翠。一丛丛野绣球、蒲儿根,盛开在路旁和山涧边,像落在山野的绝句。

  在山径上,有人拄着竹杖徘徊,山风吹得长衫飘荡,他花白的头发也在风中纷飞。他不时停下脚步,不是聆听泉流,不是嗅闻野花的芳香,而是侧耳谛听山中的鸟鸣。

  鸟声真多真密呀,叽叽,喳喳,咕咕咕,笃笃笃,悠长繁复,融合交汇,在鸟声的海洋里,他听到“叮当”“叮叮当”……这奇怪的鸟鸣,清亮得近乎透明,像是在执拗地做一件事,对,是在捣药!

  捣药鸟

  白发无情日日生,散愁聊复作山行。

  幽禽似欲嘲衰病,故学禅房捣药声。

  归去后,他写下这首诗,并在标题下自注:“雾中有此鸟,鸣声清绝,正如捣药。”这个人,就是南宋诗人陆游。这首诗后来被收入《剑南诗稿》,与他在巴山蜀水间写下的许多诗歌一起,成为时光河流里闪闪发光的珠宝。

  于是,很多人知道,在遥远的蜀地,在大邑县,有一座山叫雾中山,山里有一种鸟叫捣药鸟,它们隐藏在葱茏树木里,常常鸣在朝晖中,唱在暮霭里,伴着风雨、泉声,一声声“叮当”“叮叮当”,时紧时慢,时高时低,悠扬婉转,酷似僧侣和药农杵药的声音,因此人们称这种鸟为“叮当鸟”,又唤作“捣药鸟”。

  八百多年后的春天,雨水节气刚过,我穿着运动鞋,一脚踏进了雾中山。天气薄阴,依旧是林木苍翠,雾霭在山谷里飘荡,雾山河在山脚下流淌,带来潮润清新的空气。山林里时有婉转鸟啼,悠悠忽忽,“唧唧”“喳喳”“咕咕”“呖呖”……还是春寒二月,鸟儿们发出的是一些短促的音节,似乎在怯生生地试探着,也难怪,冬天太漫长了,已经小半年不曾领略歌唱的快乐,长久的沉寂令它们失去了对嗓音的掌控。

  我用心分辨着,想从群鸟的合奏中捕捉到捣药鸟的鸣声。然而,没有。

  我只看到满山草木,闻到药草和树叶混合的幽香。近年来,当地药农为了增收致富,遍山种植药树,我认识的有黄柏、厚朴、杜仲,以及林下种植的黄莲、白术、重楼等草药。

  去年夏天,我看过黄柏的采收。在林间长到10年树龄以上的黄柏,就面临被砍伐剥皮的命运。山民把树锯倒,先用锋利的镰刀纵向划一刀,再一段一段环剥,剥下的树皮堆积于地,明黄色,触目惊心。山民说,人活脸、树活皮,没皮的树活不了,不砍也只有死路一条。

  被剥皮的树干,横陈在林地或草丛间,粗的等待被卖掉,细的直接当废柴烧。我看到它们赤裸的身躯,无端地联想起动物幼崽被杀后的惨状。农人说,不仅黄柏,这满山的厚朴、杜仲,都是如此割取树皮。我大惊,难道这些树的生命意义仅在于此吗?

  再次看到山民挥舞刀斧朝向黄柏,我突然感到疼痛,那刀尖划开的树皮,仿佛切口在我的身上。

  什么叫理所当然,物尽其用的人,看到的只是树的用途。砍伐进行得毫不犹豫。砍树的噪声惊飞了林中的鸟群,它们鸣叫着飞远了。林中的捣药鸟呢?不闻其声,更不见其影。我甚至怀疑,这种鸟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或者仅仅是传说?陆游当年真的听到过捣药鸟的声音吗?

  古人曾经对捣药鸟进行“格物致知”。明末诗人董斯张在《广博物志》卷四八说:“葛仙公尝于西峰石壁上石臼中捣药,因遗一粟许,有飞禽遇而食之,遂得不死。至今夜静月白风清之时,其禽犹作丁当杵臼之声,名之曰捣药鸟。”也就是说,这种鸟无意中服食了仙医葛洪的一粒粟,从此获得长生,在山林里夜夜鸣叫出杵臼一般的声音,以此纪念仙翁。

  董斯张所说的“西峰石壁”,指的是位于安徽省青阳县境内的九华山,山峰奇秀,药草极多,据说葛洪曾来九华山炼丹采药,又据说,九华山至今仍有“捣药鸟”。

  清代进士陈元龙在《格致镜原》卷八一引《九华山志》云:“捣药鸟形罕见,春夏之间,独鸣于深岩幽谷之中,啼曰克丁当,宛如杵臼敲戛之声,清亮可听。”

  捣药鸟飞越千山万水,出现在西蜀的雾中山。雾中山是古时著名的佛教圣地,据说是古佛弥陀的道场。当年陆游流连于雾中山,一口气写下五首诗,笔涉青霞嶂、碧玉潭、雾中茶等风物,至今读来,山川之美、茶汤之香仍跃然纸上。

  在陆游诗中啼鸣的捣药鸟,八百多年后去哪里了呢?是否已化作满山药材?满山的黄柏、厚朴、杜仲,是不是它们的转世轮回?它们是受领仙翁之令,用这样的方式救度苍生吗?

  我坐在电脑前浏览网页,找到一些零星记载:捣药鸟,又名叮当鸟,学名叫棕噪鹛,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属雀形目画眉亚科,体型只有拳头大小,羽毛鲜丽,性羞怯、善隐藏,不易见到。它们在山林里穿越,像精灵,同时也像一道幻影。

  雾中山胜境,灵草异香,古茶树、野生药材、鸟类都多得难以胜数。这座以云雾命名的佛教名山,千百年来始终包裹着一层幽玄莫辨的神秘面纱。史载,雾中山在明代达到鼎盛,庙宇楼阁林立,僧众数千人,香火旺盛,远近闻名。写过名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状元杨慎,曾数次入山揽胜,留下《开化寺碑记》等多处墨宝。清初,雾中山众多寺庙毁于战乱,从此衰微。而今,从山脚沿着青石路逶迤而上,散存的石阶、古碑、石坊、照壁、佛像等古迹随处可见。山风吹过,树影婆娑,在默默地述说着无常。

  盘恒在雾中山的陆游,彼时不过四十多岁,作为中国诗歌史上的长寿冠军,他的人生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故事如山势连绵起伏,当所有的起承转合奔涌而来,又呼啸而去,灵魂经历跌宕,多年后,他提笔写下组诗《一壶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长安市上醉春风,乱插繁花满帽红。看尽人间兴废事,不曾富贵不曾穷。

  提着酒壶,头插繁花,怡然自得地走在长安街上,旁人哪里知晓,人世间朝朝暮暮、起起伏伏是再正常不过,最终“不曾富贵不曾穷”,有的只是对生命的体验。我从这首诗里读到了陆游的通达,他已脱离是非善恶,了断得失念想,净心守志,宿命至道。终其一生,陆游颠沛流离,纵横出入,顺逆煎熬,左右突围,最终彻底释然、心无挂碍,这是否与中年时的蜀中岁月有关,与雾中山佛教文化的濡染有关?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朽,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这是唯一能够肯定的事。千百年过去,只有满山的树和鸟犹在,它们才是雾中山的主人。

  此刻,天空蓦然亮了些许,太阳探出头来,头顶的树树蓊郁,从叶缝里筛下斑驳。这只鳞片羽的斑驳,被筛得洁净且温暖。有阳光的照射,鸟声忽然喧哗起来,哗得耳鸣,哗得眼花。

  我还是没有听出捣药鸟的声音。站在青苔遍覆的“雾中第一禅林”石坊下,忽听得“咕咕咕咕——”的悠远歌声,我的耳朵顿时被抓住,童年时熟悉的鸟叫,多么亲切啊,是四声杜鹃!它唱的是什么呢?孩子们听了,说它在唱“豌豆苞谷”;惦记庄稼的农民听了,说它在叫“割麦割禾”;夜里失眠的人听了,说它在唱“光棍好苦”……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读过杜甫的《春望》,我觉得一个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无关乎眼睛和耳朵,关乎心。陆游听到捣药鸟的歌声,感觉它在嘲讽自己白发暗生、衰老将至。彼时的陆游,空有报国壮志,却只能在南宋的一角天空下嗟叹。蜀地山水美,但他“豪举每嫌杯绿浅,痴顽颇怪鬓丝迟”(《九月三日同吕周辅教授游大邑诸山》),说白了,还是不甘心。他的满腹愁郁,是雾中山的翠色化不开的。

  春天是令人忧伤的季节。我想对时空那头的他喊一声:陆先生,你可安好?捣药鸟踪影何在?陆先生,安心之处即为吾乡,自古兴废皆常事,唯有自然生生不息,不如且住,携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在雾中山“终焉于斯”,有捣药鸟为伴,身心清凉,岂不快哉?

  我的呼喊落进深林,像一滴水融进泥土。黄柏树被砍倒的地方,有人已经种下新的树苗,新翠招展。春渐深,绿意越发渐稠,人在山里,肉身也几乎消弭无影了。

  作者简介:杨庆珍,四川大邑人,四川省作协会员,大邑县作协副主席、大邑县散文学会会长。现供职于大邑县政协文化文史委。作品散见于全国各类报(刊)、丛书、选集等,出版有散文集《万仞山上一杯茶》《马湖来信》。

【编辑:陈佳欣】